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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 所思在遠道(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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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話要說:  下章開始,就要移師塞外了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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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來也巧,這月十日便是靖平帝聖壽節,剛給母親拜了壽的之惟便又要進宮參加另一場壽筵。靖平帝生性冷峻,不喜鋪張,往年聖壽節也就是眾皇子和少數親信臣子聚攏來拜個壽,擺個宴也就罷了,今年卻有不同,九日一早恩旨便降,令所有在京皇子、親貴重臣皆於十日晚進宮賀壽,更許諸皇子攜王妃及嫡長子一同赴宴。

十日晚,月兒初升,禦花園裏已是熱鬧非凡。宴席就擺在露天,四周放置了罩了紗罩的落地燈盞,檐下乃至樹下都掛了紅紗宮燈,將偌大禦苑照得亮如白晝一般。雖近冬日,苑內卻仍多耐寒奇花、常青樹木,宮娥仍是身著各色綾羅,翩然流轉於各桌之間,如穿花彩蝶,將玉液瓊漿遞傳。

因準家眷同來,宴席便也作了家宴的形式,各府各家都聚攏在一塊,來了一家的便坐在一桌,妻子未能來的便幾個人湊坐,也是兄友弟恭其樂融融。靜王之忻是諸皇子中唯一還未成婚的,這日又來得偏早,便被提早來安排宴席的太子夫婦叫到了一桌。

還未開宴,忽然太子笑瞇瞇的在桌子下面拍了拍他,雙目卻視前方,道:“來了。”

靜王隨之看去,光影流動處,一對人影從花影深處緩步走來:配成雙的禮服,勾勒繁覆,寬袍大袖曳地,飄帶裙裾輕拂,風起時,傳來泠泠玉石清音,恍自那男子腰間的玉佩又像是那女子頭上的鳳釵,風儀華貴已淡去了容色,眾人眼中都只映出淩波步履環佩珊珊。

有一瞬間,他垂下了睫,因為眼眶忽然一酸,兒時的記憶像是哪個頑童沒能抓緊的皮球,一下子滾到面前——“夜宴哥哥”,“夜宴”……然而還未及看清,便又在不及伸手時,霍地滾得更遠。手心裏這才感覺到一下子空曠起來。

一只手卻在此時放到了他的掌心上,帶著壓力,以及微微的……暖,他聽見太子似不經意的在他耳邊道:“呵,擺什麽壽筵?!就是老爺子想看新媳婦。”

他將視線從那一雙人兒身上挪開,看見身邊一桌一桌成雙成對,看見各家團圓孩童歡笑,更看見遠遠的別人簇擁下那個被稱為父皇的人慢慢走來,卻從不曾看向自己這頭一眼……

終於,目光還是不得不交匯到那一對新人身上,相信不止他的,更有全場各懷心事的打量,只見皇帝從九重帝座上走下來,端詳著蘭王夫婦。太過明亮的燈光照得帝王面容雪白近乎模糊。

凝望片刻,靜王忽然輕輕的笑了,對身邊輕道:“待會兒你也許會後悔呢,大哥。”

太子哼了一聲,面上卻仍笑著:“什麽?”

靜王搖了搖頭,並不回答。

太子礙於場合沒有追問,只是放在下面的手抓得更緊。

沒有人能看得清靖平帝的表情,只能看見他的動作,只見與蘭王夫婦略交談了兩句後便回了玉座,宣布宴席正式開始。

之惟便也攜了斷雲入座,剛一坐下,就聽到她長長的一聲呼氣,他不由笑了:“怎麽?怕?”

斷雲這才松了攥在袖裏許久的手,輕聲道:“能不怕嗎?第一次面聖。”

之惟便將她手握了來,道:“有什麽可怕的?聖上生得又不嚇人,不是嗎?”

她擡睫相看,聲音微細近乎耳語,聽在他耳內卻是那般清晰:“你長得很像他。”

不辨悲喜的神色在之惟眸底一閃而逝,他轉過了臉去,目光滑過四周:有不及收回的嫉妒,有剛剛更改的客氣,也有寧王之悅向他遙遙舉杯,信王之愷相視而笑,更有對面的靜王始終不將目光轉向這面,而他身邊的太子倒是常常看過來,瞇眼的笑和他身後桌上廉王之慎冷冷的瞪一樣令人內心生寒。他當然知道這裏頭的原因:寧王領兵的事因由自己的推薦如今已是八九不離十,這自然是會招來同樣覬覦兵權的廉王等人不滿。自然,所有的人除了目光外,也都不會再在表面上露出什麽來。

也不知酒過了幾旬,忽見對面太子站起身來,匆匆離了座,眾人也就都有意無意的隨著看去,只見兵部侍郎胡颙正與他附耳交談,兩人面色都是不善。於是,壽筵也就在無意識中漸漸靜了下來。

只聽靖平帝在高處問道:“怎麽了?”

偌大的禦苑一下子變得死靜,太子趕忙走到正對玉座的甬道當中,跪下:“稟父皇,山西巡撫八百裏加急奏報:運往前線的糧餉被劫,負責押運的朔方副將馮綸不幸身中六矢,以身殉職。”

“說清楚些。”只聽帝王冷冷道。

“是,父皇。押運隊伍行至山區之時,突遇匪徒,官兵雖奮力抵抗,奈何匪徒人數眾多,非但占了地利,且又似通奇門遁甲之異術,終於……寡不敵眾,除馮綸外,另有五十一人戰死,四十……”

還未說完便被靖平帝打斷,聽見玉座上衣袖霍然振響之聲:“糧草呢?全丟了?”

太子沈重的點頭:“是的,父皇。”

“嘩”的一聲,什麽東西從禦案上飛了下來,一路滾到趴伏的皇儲眼前。原是一只金樽,想是皇帝盛怒之下掃下來的,太子瞥了眼,悄悄伸出兩指去,將之彈開了一些,口中還是那般沈痛的語調:“父皇請息怒,都是兒臣等辦事不利,請父皇降罪。”

他這麽一說,餘人也都不敢再坐著,紛紛離了座,拜伏下去。

上面靖平帝良久的沈默,所有人便只能弓著腰趴等著。

只能聽見風吹過樹葉沙沙的輕響,太靜了,靜得仿佛能聽見身邊人極力壓制的悲傷,那隱忍的哀慟正化成了戰栗在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骼上啃嗜著。斷雲真想轉過臉去看他埋在陰影裏的臉,真想轉過身去撫他微微起伏的肩,然而,這一切都是不被允許的,在天家的規矩下,她只能屏住了呼吸,一下下的數著他的呼吸,聽著它們越發的粗重和急促,心如刀割。

終於,聽見靖平帝道:“都起來吧,不關你們的事。”

所有人都在暗地裏舒了口氣,太子便直起身體,強笑道:“父皇,今天是您聖壽,不該拿這種事情掃了您興致。請父皇寬心,這事就交給兒臣去處理吧。”

靖平帝未置可否,似乎是已同意。

卻在這時,人群裏有人嚷嚷起來:“有兵無糧的,教大軍怎麽出發?”正是寧王。

太子嘴角肌肉微微抽搐,面上卻還是笑的,轉眸道:“這個就不勞三弟擔心了,本宮自會盡快著手籌集的。”

“那大哥能不能給個時限?”寧王冷笑,“您是從不帶兵不知道當兵的苦,前方幾萬將士如今可都‘嗷嗷待哺’呢。”

太子睨他:“前線之遠,似乎也非三弟操心的範圍。”

“怎麽不要我操心?”寧王差點就蹦出自己是帶兵之人來,還好及時被信王瞪了回去。

太子卻哪裏不知道他的心思,繼續涼涼笑道:“三弟忠君愛國是好樣的,不過這事還是交給為兄來處理吧。”

知道再爭無益,寧王冷哼了一聲也就不再繼續作出頭鳥,太子便轉眸看向高高在上的帝座,見皇父並不發話,就讓大家坐下,繼續宴席。

也不知是誰起的頭,宴席竟又很快恢覆了先前的喧鬧。糧餉的丟失、將士的死傷仿佛都只是這場夜宴上尋常的一撮調料,眾人在私下各品各自,卻都默契的忘了裏頭血腥的味道。

只有她,看見身邊的他,喉結不斷的上下滾動,指甲掐進了新傷舊痕的掌心。但她卻沒有阻止,她只是用自己的柔荑將那手和那血一起擁裹。

感到那滑膩溫暖的手心,他猛地閉上了眼。她貼在他肩上,擡眼看見他的睫像蝶翼般顫抖,如他壓制的喘息。

而對面靜王的目光此刻終於落到了這邊,冷冷的看著那方才還風華無限的人忽然變得如紙偶般脆弱,教人真想伸手去戳——惡劣的舉動剛浮起在腦海,手已又一次被人按住——太子低眉,將酒杯放到嘴前,輕聲問:“是你?”

他輕笑,並未否認:“之忻可不止會幫大哥花錢,更會掙錢。”

太子知道他的意思:劫得的軍餉正好填補先前收買中立官員花銷,倒還真可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,不由搖頭,料他還有下文:“還有呢?”

“我知道大哥的心意。”他瞟了寧王那頭一眼,“絕不能讓他們去,對嗎?”手上忽的一痛,是太子擰了他手背一下,眼睛似不經意的掠過對面:“那他,又肯去嗎?”

靜王凝視前方,笑得清幽。

果然,之惟站了起來。

身邊的斷雲也就跟著站了起來。

之惟轉眸看了一眼。

她仰首,望定他。

於是,眾人只見那初時緩步輕裘驚艷了全場的一對人兒,又一次沿著那當中的甬道向帝座走去,衣袂依舊飄然若飛,卻少了出塵,而多了決然,雙雙在玉階下跪了。

之惟直起身來,擡首望著高高在上的帝王:“啟稟皇上,臣有不情之請:臣願領兵,出征靈水。”

一言既出,全場嘩然,所有的目光都聚攏過來。

之惟就又重覆了一遍:“臣,願領兵。”

四個字,就像重錘,砸在多少人心上。

因為太高太深,依然看不清靖平帝的表情,全場只聽得到他似平靜無波的聲音在一片緊張的呼吸聲中響起:“你想清楚了?”

之惟重重叩首下去:“臣請萬歲恩準。”

靖平帝微微傾了下身,似乎要站起,然而最終卻沒有,除了身邊的內侍,無人能窺見他那一瞬間的躊躇和軟弱,人們只是聽見他用那從不曾變更的平穩語調,平靜的說道:“朕準奏。”

“謝萬歲。”——人也只看到之惟站起身來,面無表情的走回座位。

只有身旁的她看見那甬道鋪的紅雀氈上,有幾點潮濕的痕跡,猩紅如血。

忽聽靖平帝問道:“既然出征人選已定,那糧餉之事,準備怎生解決?”

之惟站住,唇角浮上淡薄苦笑。

太子忙搶先答道:“請父皇寬心,兒臣會盡快辦理。”

沒料靖平帝搖頭:“算了,這事上你也夠操勞的了,這樣吧,這次的糧餉由朕來出吧,趕快送去,別教前線的士兵繼續餓肚子。”

聞言,之惟身體震了一下,斷雲見他雖猛地深深吸氣,呼吸卻還是不受控制的又一次急促。剛想再悄悄安慰,卻被他一把扯過——“咱們走。”不管旁人反應,之惟拉了她便離席而去。

帝座之上並無反應,宴席於是依舊。

太子望著之惟的背影,眸中寒光一閃,半晌才悠悠的落座。

靜王笑與他斟酒:“我說大哥怕是要後悔的。

太子玩味著他的話,“想不到老爺子會為他從自己兜裏拿錢,不過……”他仍是重新笑了起來,“本宮不怕,本宮仍是勝券在握。”

他不解,卻對上對方閃爍的眼,笑笑的:“你這是在為我擔心嗎?”

他顫了一下,月光和燈光交織著滑過他扭轉過去的頸項。

太子便在他身後耳語:“你放心,就是天塌了我也能撐起來,就像玉碎了,我也能拼起來一樣。不信……”悄悄撫過他的玉帶,“今晚我帶樣東西來你府。”望著忽然回轉的黑白分明的雙眸,他繼續一字字道:“你知道,是什麽吧?”

靜王吸了口涼氣,腰上那手卻忽然松開,太子起身,似是要去敬酒,卻故意經過他身旁,只見他低沈的聲音:“還有份密報:靈水大疫。”丟下驚心動魄的四字,便施施然朝著帝座那邊去了。

靜王隨他望去,高高的九重深處,帝座上人影憧憧,是因太亮還是太暗?他垂下了眼簾,將緊握的酒杯放到了唇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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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輪轆轆,掩去了車內人落淚的聲響。

之惟仰著臉,靠著車廂,淚珠卻還是不停的掉落。善於掩飾的雙眸卻為何從小就沒學會隱藏淚水?還是有太多的悲憤和壓抑將人挫磨得越發脆弱?兒時的伴約定了男子漢流血不流淚,長大的人更說男兒有淚不輕彈,然而最終卻還是失約——他人當真流血,自己卻做不到不流淚。有些沖動即使用再多的理智也壓抑不住,他只能將自己的身體更緊的靠向車身,將臉更深的別到沖窗的那邊。

斷雲坐在這頭,輕輕掀開這邊窗簾一角,輕聲吩咐車夫:“繼續走,往遠裏走。”

揚鞭聲中,馬車從蘭王府前匆匆馳過。

也不知繞了多久,終於慢慢停駐,深夜的曲江水邊,只餘岑寂疏柳。峨冠博帶的人走下車來,一直走到水邊,蹲下身去,掬了一捧初冬的江水,將臉埋進了裏面。冷冽的水流如斷線的珠子般從指縫間滑落,半晌,他才放下手,面前的江水裏映出一輪冷月,和從車裏走出的女子的身影。

他擡起眼,她走過來,手裏綻放著一盞蓮華。

她捧給他,他接過來,是一朵用絲帕做的蓮。

“就怕飄不太遠。”她邊說邊隨著他一起蹲下。

他將蓮花放進水裏,沒有燭火,現做的蓮燈載著月華,隨水流慢慢飄向深暗的水央,不多時,濡濕的花瓣漸再不堪承受那潔白的光亮,終平鋪成原狀,消失在水波裏。

他們一直看著看著,看得她眼眶也漸濕潤,聽見他說:“謝謝。”

她轉眸,他的眼已然風幹,良久,低眉一笑,挽住她手:“回府吧。”又是片刻,才挪步,輕聲說了句:“去——蘭苑。”

她微震,他似有覺察,於是濡濕的袖口更緊的粘貼在了一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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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是一樣的明月,同樣映照著一方花園,只是這裏卻沒有流水宴席、歌舞聲喧,有的只是一地青綠,在初起的北風中舒展著修長的葉片。初冬的蘭苑是沒有花的,即使秋蘭也已雕謝,然而這苑內還是縈繞著淡淡的一股幽香,像被歲月之水浸泡的清茶,溫暖彌久,無論淡釅。

之惟拾級而上,推開那扇緊掩的門,重芳閣內書香撲面,縈著草木清芬,長久糾纏。他走進去,手指一一扶過書架,架上沒有絲毫灰塵,如同光陰從未曾流逝。

長久的沈默,她卻知道他有話要說。

只聽他終於開了口:“這裏是有兩個人每日清掃的,鑰匙就兩把,他們身上一把,我身上一把,就是這個。”他遞給她:“以後就交給你了。”

斷雲感到自己手心裏沈得教人心痛,她知他交給她的決不止這一處庭院。

之惟笑了笑,拉住她握住鑰匙的手,指點那些書籍:“這一架子都是孤本,難得得很,需得小心保管了,這一架是經史,這一架是……”

“可我不知道那些抽出來的書該放回哪裏。”斷雲打斷他,水盈盈的眼盯著他,“我……怕放錯了。”

之惟搖頭:“沒關系,原本就亂了。”轉眸望著那些書籍,“原來的樣子已經固定在原來的人心裏,後來的人再做什麽也只能是旁觀。”說著,他指指架上一處空格:“就像這裏,原來有兩本,後來先生說要給我講解,就帶回君宅了,卻又從來沒給我講過,直到有一天我整理他遺物的時候才在他自己的書架上發現這兩本,原來,扉頁上提著他當年贈與父王時的贈言,情話纏綿,難怪要藏著掖著怕我翻見,而再後來……我就再沒見過這兩本書,這裏怕也放過幾次旁的書了罷,然而卻又在不知何時,空了出來。”

她也跟著伸出手去,放進那空隙處,那裏,究竟是時空的漩渦,還是人心的缺口?纖指輕顫著,“當年,究竟是怎樣?”

他將手覆上:“那是他們的。”

她笑而搖頭,並不相信。

他嘆了一聲:“莫癡。”

她還是搖頭:“那是人說的,不是我。”那是人的告誡,人刻在“墨”上的“螭”龍,卻已不再是她的執著, 愛人的心當如海寬廣,當將他心的全部包裹,許他在心龕上供一尊佛。

他該是聽明白了,不然不會張口,深吸了口氣,卻一時沈默。

良久,終於——

她轉身,望見近在咫尺的瞳仁裏映出彼此的影,那般清晰——“斷雲。”——聽他清清楚楚的叫著她的名字,“是我先斬後奏,一直還未問過你呢:可願作我王妃?”

她噙淚而笑:“我以為你會問我可願作你的妻子。”

之惟再撐不住,一把將她擁進懷中,眼中也隱有水痕:“如果再早幾個時辰的話,我定會這樣問。”

只可惜,一瞬變故,木已成舟。

這樣燙,也這樣涼,愛,如酒。

這樣的愛,只怕都不是彼此想象中的模樣:見識過的無暇、想象中的完美都不曾降臨到自己的身上,從一開始,這份愛情就夾雜了太多的變數,太多的誤解和原諒。這不是他熟悉的愛情,他腦中的畫面該是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,一個眼神便能令人挺身而出承擔所有風浪;這也不是她想象的愛情,她以為她會嫁一文秀郎君,品古玩賞字畫,逍遙山水人家。然而,情如烈焰,早在準備好之前就已將人融化。

焚身以火,宜其室家,作鳳冠霞帔親王正妃,在他將漩渦引至邊疆之後,默默為他守護這在京城的家。作他王妃,便是要定如石靜如水,即使心急如焚,即使風刀霜劍,也要將這個“家”保下。而他,則會在天邊,用血用命來保全這座府第上的王冠,以及她。

而他要她選的便是這一途吧?可是若沒有他的府,又怎算得上家?

焚心以火,想作的卻只是他妻罷,與他同放河燈,縱他眼中萬千蓮燦,心頭芳華永存,這些她已不會再在意,從他宣布立她為妃的那一刻起,她以為便是他的邀約,要從此風風雨雨共渡一生。

原諒他,不敢以“妻”之名求婚。之惟撫過懷中人的秀發,萬千歉意卻不能宣之於口,冊立正妃本是攜手之約,卻不料世事無情,只能留下空名,而不能長相守。忽然明白了為何有人沖冠一怒為紅顏,縱天翻地覆死不休,而他,卻只能如當年之人一樣選擇:留下這一苑清香,萬家燈火,只能將深愛的人更深更深的往心窩裏揉。

“斷雲,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?”強作了笑顏,他埋首入她青絲,“還記不記得西山臥佛寺?”

她猛地要擡首,發卻被他枕住,只能微偏了眸瞅他,見他閉上了雙眼,沈入回憶:“臥佛寺裏的鐘,鐘上面的蓮花,還有蓮花上面的字——

萬古長空,一朝夢醒。

她聽見自己用顫抖的聲音在十六年後又一次與他異口同聲:“普渡眾生。”

浩茫裏,隱約一聲晨鐘。

她想起那時悠遠的天籟佛音。原來,一切早在久遠處,就已然註定。

她更忽然想起嫁過來那天,九思堂內他伴她花轎而行的九步——三生涅磐,六道輪回,九世圓滿。為君流盡三生淚,君卻禁生六道魂。這又究竟是巧合,還是宿命?

望著他睜開來凝註她的眼,她還怎能不答應?斷雲點頭:“好,我願意。”

他看見青絲上閃爍著不知是她的還是自己的淚。於是,他直起身來,轉過身去:“跟我來。”他拉著她手走到暖閣裏,只見一面架上放著大大小小許多支笛簫,他問:“你愛聽哪一種?”

她抹了下眼睛,輕道:“笛。”

他點點頭,從架上挑了一支竹笛,撫道:“這一管我小時候吹過,已是好久沒碰了。”說著,便將笛放到了唇邊。

蘭王的笛很穩,像是密林深處的湖,鏡面樣的水面,映著廣袤的天穹,明澈無垢。一向以為是清揚挑脫的樂器,竟也可為這般宛轉沈斂之音。

只聽那笛聲一絲一縷的飄蕩開去,如同離愁別緒,亦如不盡情絲,將這偌大府第,這光大京師,這浩大晨空都繚繞在了其內。

屋外,遠遠的,昨夜的月還未及隱去,今朝的旭陽已東升而待,笛聲裏,不知不覺,已然日月交疊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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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冬風起,城門大開,門內招展旗幟迤邐而來,兵馬儀仗冠蓋如雲,像一道望不到盡頭的雲霞。

十一月十二,黃道吉日,蘭王之惟奉敕令掌帥印,率三千羽林合朔方原有駐軍解靈水之危。寧靖的王朝京都已有多年未見過這樣的場面,自然引得無數百姓前來圍觀。

“赫,這麽大陣仗!”有人嘖嘖讚嘆。

也有人不以為意:“這算什麽呀,你沒瞧見,這裏頭才多少兵馬?都是湊數的旗子而已。想當年,你見過沒:大將軍王那時候出征,那兵馬,那鐵甲,亮得,嘖嘖……”

“切,老哥你這就不明白了吧,蘭王這回出兵和以前可不一樣。”也有人小聲散播,“靈水聽說正流行瘟疫呢,已經死了好幾百人啦!這三千羽林已經是拉出去陪葬了,你還要搭上人擺排場?”

人群中也有人悄聲私語:“她……就這樣當上正妃了。”

“藕些,還惦記著哪。”兩個身著鬥篷的女子隱在人群之中,也張望著那出征的大軍。

“姐姐,你說王爺這一走,就是她這個正妃了,我們可……”

“走一步算一步吧,沈妃娘娘怕是不會這麽容易就讓她當家的。”

“但願吧。等王爺……”

不論旁人私語竊竊,行列已行過長亭覆短亭。獵獵長風展飛揚戰旗,陰影掩住了高坐馬上的人長睫下的眼。就這樣一直走出城門,走向背向陽光的前路邊關。

忽然,隊伍停住,“王爺!”只聽身邊墨景純輕呼。

之惟擡起眼簾,前途,路央,一人凝立,冷冽的陽光披拂她一身白裳。

“斷雲?!”策馬而行,穿過重重行伍,他馳至她身前,“你怎麽來了?”

“送你。”一身輕便白衫的斷雲仰面凝視,望著他困惑的臉,她擡起手來,遞與他馬前,“折柳相送。”

倥傯便在咫尺,天災就在旦夕,忽然就全無危懼。

微薄的冬日陽光穿雲而來,她看見逆光的他眼中流轉的笑影。

相隔這般近,動地而來的不知鼙鼓還是彼此的心音,她見他忽然仰首,搖頭一笑,隨即跳下馬來,將她的手放到了他的掌心。像兩顆破土而出的嫩芽,十指像是蔓生的藤蘿糾纏愈緊,紮地生根。

於是千軍萬馬看到:蘭王攜一片白雲同往,策馬馳上未央長路。

塵沙漫漫中,這一幕即使驚心也轉瞬即逝,人們記住的只是在不久以後,這支隊伍再次出現在京城之外,裹挾起彌天的皓雪,以及,煙塵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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